争母 梁贤之

竹林村刘桂香阿婆已是69岁高龄,又患心脏病,风烛残年,朝不保夕,本应后人侍奉,偏偏不争气的独生儿子李明生好吃懒做,三十几岁还是光棍一条,两年前又因诈骗罪被判刑5年,现在在劳改农场服刑。刘阿婆日子过得艰难,巴不得早些断了四两气,让三尺黄土盖住身子。幸而村主任钱旺是个敬老助贫的好青年,经常给她送柴送菜,嘘寒问暖,解决生活中的困难,这才使她有活下来的信心。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这一日,钱旺领着一个矮胖小伙子进了刘阿婆的堂屋,刘阿婆一打量,矮胖小伙子穿着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知道他是吃公家饭的。正惊疑间,钱旺介绍道:“刘奶奶,这位同志是镇政府国土管理所的仇干部,他有一个亲戚在我们村,打听到您老人家的实际困难,正好他们所里的陈所长自幼没了父母,他想认您做他的妈妈,接到他家去住,为您养老送终,以尽孝道。”

天下哪有这等美事?刘阿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两眼直瞪瞪的。

仇干部说:“刘奶奶,钱主任说的没错,陈所长是我们所里的领导,与我很要好,他特地委托我来征求您老人家的意见,如果愿意的话,保证您衣食不愁,看病不愁,日后归天入土,他披麻戴孝,视同亲娘,一切都会安排好的。”

刘阿婆这才相信眼前的事实,但却摇了摇头:“我年老多病,一点用处也没有,帮不了陈所长家里的忙,只会添麻烦,我这个包袱不能撂给他。”

仇干部极力劝说道:“这没关系,陈所长并不是希望您老人家帮他家里做什么,而是推进文明建设,为社会做好事,替您在劳改农场的儿子尽孝,也让您享享天伦之乐。”

钱旺见刘阿婆不作声了,忙趁热打铁:“刘奶奶,村里研究过了,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如果您觉得在陈家不习惯的话,也可以回来嘛,反正又不迁户口。”

刘阿婆默想了一阵,终于同意了。

却说国土管理所所长陈雪生,四十六七岁的年纪,为人精明能干,头脑灵活,人称“点子多”。他儿子在县城开个批发部,女儿又经营家电,家里收入颇丰。由于这些年来农村建房户特别多,国土所是个热点单位,别的部门连工资都不能全到位,国土所的补助、奖金却项项齐全。他家的住房建得宽敞高大,装饰豪华,家用电器样样都有,是当地农村率先进入小康的家庭。他对人家说认个娘老子,一则做好事,再则看看家,图个热闹,倒也顺理成章。

刘阿婆来到陈家,陈雪生亲热地对她说:“您就是我的妈,我就是您的儿子,从今往后就是一家人了。”他把刘阿婆安排在一间小房子里,床铺整洁,窗明几净,一声声“妈妈”叫得好甜,喜得刘阿婆心里像喝了一桶蜜,热泪盈眶。刚好过了一个礼拜,是刘阿婆的生日,陈雪生摆了几桌寿酒,把亲戚朋友、村委干部及左邻右舍全都请来,过得热热闹闹、欢欢喜喜。最值得人们羡慕的是,他还花了八百元钱,在电视台点播了一个电视连续剧,一连放了四个晚上,荧屏上频频出现“石榴镇国土管理所所长陈雪生夫妇为母亲刘桂香老人六十九岁生日点播电视连续剧,衷心祝愿母亲健康长寿,晚年幸福”的字幕,就是亲生儿子也很少有人这样做。因此,全镇三十几个村,几乎家家都知道国土管理所陈所长是个孝子,也知道他有个年迈的老母亲。

开头两个月,陈雪生的老婆周志宇还算孝顺,但渐渐地态度变得不冷不热,以至于发展到指鸡骂狗,摔东西,发脾气,嘴里噼里啪啦,像点燃一挂放不完的鞭炮。

刘阿婆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受不得气,她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有些后悔起来。好在钱旺每个月都要跑来看望老人一次,给了她许多安慰,并嘱咐她,如果觉得不便,就重返村里。

周志宇文化低,是个自私的女人,吃不得亏的。她觉得丈夫认了一个娘老子是自己拣着包袱背,给她添了麻烦。每当双休日,陈雪生回家,她便找到一个出气筒,与丈夫吵个不休。这天晚上,周志宇又作河东狮吼,骂的话越来越难听,陈雪生终于忍不住,顺手给了她一个耳光。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周志宇大哭大闹,寻死觅活。陈雪生害怕事态扩大,闹得满城风雨不好,尤其生怕气走了刘阿婆,岂不坏了大事。只好向她和盘托出自己的如意算盘。

原来,前年冬天,本所一个副所长的老父逝世,陈雪生为其操办丧事,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他们谁也没有白吃酒,个个都送了“人情钱”,少则二三百元,多则一两千元,出殡后算账,一共收礼金五万余元。也难怪,国土管理所掌握着土地使用大权,批地建房的农户、单位多得很,平时送红包不好收,怕担个“受贿”的罪名,趁这个机会,收受人情钱倒是人之常情,不犯法的。陈雪生心想:一个副所长死老子都有这么多的“油水”,我是所里党政一把手,大权在握,许多老百姓都有求于我,“油水”肯定比他多,只可惜父母早亡,没有这个机会了。咳,没有机会可以创造嘛,何不认个母亲,这不是很容易吗?既可以得到赡养老人的美名,又能得到好处,一箭双雕啊!于是,陈雪生以做好事、帮助没有依靠的老人尽孝为名,把想认个母亲的打算同心腹小仇说了。善于领会领导意图的小仇是个马屁精,很快通过一位亲戚的介绍找到了刘阿婆。陈雪生经过慎重考虑,认为刘阿婆的“条件”优越,是合适的人选:第一,她人本分,善良,好相处,生活还能够自理;第二,她没有别的亲人,唯一的儿子在服刑,还要三年才能获释,那时刘阿婆已不在人世了;最关键的是第三条,据医生说,她的心脏严重衰竭,顶多能活一年半载……

陈雪生把这些情况竹筒倒豆子,全都告诉了妻子周志宇。以前没对她说,是担心她嘴巴不严。听了丈夫的秘密,周志宇忽然大彻大悟。是啊!千万不能把刘阿婆气走,这是他们家里的“财神菩萨”呀!现在只是投点资,她双腿一蹬,花花绿绿的钞票岂不滚滚而来?

不料,他们夫妇之间的谈话竟被刘阿婆偷听到了。这一夜,刘阿婆睡在床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想不到自己老了,快要死了,还被别人利用,当作谋取不义之财的工具。她恨自己命苦,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也恨世上的人贪得无厌,良心喂了狗。

刘阿婆病倒了,心率失常。陈雪生象征性地从乡医院请了个刚从卫校出来的医生来看病,效果甚微。这是因为刘阿婆的情绪很不好,加上周志宇送药给老人服用,有一次没一次,根本不当一回事。

这天,钱旺又来看望,正巧陈雪生夫妇都不在家,刘阿婆向钱旺哭诉了陈雪生认母的卑鄙目的。钱旺动员老人还是回村里去,刘阿婆摇摇头,说:“他们是不会同意我走的,而是巴不得我早死哩。我是离天远离地近的人,黄土快要封顶了……”

果然,没过多久,刘阿婆撒手西去,一命呜呼。陈雪生披麻戴孝,忙得不亦乐乎,搭灵棚,置灵堂,白花黑幛,扬幡招魂,吹吹打打四天四夜,吊唁的人纷至沓来,谁也不会空着手,有送几百元的,有送几千元的,仇干部负责登记收礼金,一沓沓的钞票塞满了一箱子。陈雪生看在眼里,表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喜滋滋的。

快要出殡时,忽地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瘦高个子,扑通一声跪在灵柩前行大礼,唏嘘一阵,然后走到桌前交礼金。当小仇把礼单展开,正待提笔写数额时,瘦高个子闪动着机灵的眼珠子,匆匆浏览了一阵礼单,然后递上两张面额一百元的钞票。

这个瘦高个子是谁?正是刘阿婆的独生儿子李明生。他谎称自己是刘阿婆娘家的侄儿。这就奇怪了,他不是在劳改农场服刑吗?怎么被释放了呢?真是事有凑巧,李明生服刑的劳改农场坐落在九龙山中,山上有一座水库,突遇山洪暴发,不知什么原因,水库的溢洪道被堵塞住了,水位急速上升,浪涛滚滚,拍打着堤坝,倘若漫坝毁坝,下游的村庄就有危险了!当地干部心急如焚,束手无策,只得求助劳改队的领导。李明生自幼生长在河边,水性好,胆子大,他主动请缨,冒着已近零度的料峭春寒,潜到水底,搬开堵住涵洞的石头,使水坝转危为安。为此,他立了一等功,经上级领导批准,减刑三年,提前释放回家。他得知老娘早已离开小土屋,被国土管理所所长认作母亲,先是一惊,接着心里自责道:“这几年不在家里,丢下她无依无靠,是自己造的孽啊!”当他一路寻到陈雪生的家门口时,才知道母亲已过世了,他听到有人说陈雪生的算盘打得尖,认了一个干娘,借办丧事之名大捞一把,赚了不少人情钱。李明生决定先不暴露身份,摸清底子再说。当他看到礼单上的数目时,不由暗地恨道:“好个陈雪生,你做得了初一,我就做得十五!”

操办五天的丧事终于结束了,刘阿婆入土为安,陈雪生松了一口气。中午,他正在卧室里清点人情钱,准备存入信用社。忽地一个汉子轻手轻脚踏进厅堂,径直推开房门,毫不客气地在沙发上坐下。陈雪生猛地一惊,慌忙把一沓沓钞票锁进箱子里。

来人慢悠悠地问:“陈所长,你知道我是谁吗?”

陈雪生摇了摇头。

“我是李明生,已故刘阿婆的亲生儿子。”他点燃了一支烟。

开始时,陈雪生还以为来人是找他批地的农户,这一提,他想了起来。昨天刘阿婆出殡时,这个人自称是亡者娘家的侄儿,披麻戴孝,十分悲恸。来者不善,陈雪生绷紧脸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明生说:“我看过礼单,粗略地算了一下,你得了十多万元的人情钱,抹掉尾数作为殡葬费和酒席费,至少净赚十万元。二一添作五,你应分给我五万元。”

“你有什么资格分人情钱?”陈雪生两眼一瞪,怒气冲冲地问道。

“因为我是刘阿婆的亲生儿子,谁个不知!”李明生毫不相让。

“我是她养老送终的儿子,刘阿婆自己愿意,村里也同意了的。”

“正因为如此,我只要一半嘛!”

陈雪生站起身,喝道:“李明生,亏你说得出口,刘阿婆老来无依,生活无靠,孤苦伶仃,是我替你尽孝的,你身在农场服刑,有什么条件奉养她,实际上你已丧失了儿子的作用,我才是她事实上的儿子。”

李明生也立起身子,冷冷一笑,反唇相讥:“陈雪生,你是真心实意替我尽孝吗?哪个不晓,你心里摆的是什么小九九!没有我母亲给你‘装门面’,你能得到这么多的人情钱吗?”

二人争吵不休,各不相让,官司打到了法庭。法官从来没有办过这么棘手的奇案,不知该怎么办。正在为难时,钱旺来到了法庭。他介绍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出示了刘阿婆的遗嘱。法官接过,当众念道:“我死后,肯定会收到一大笔人情钱,不管谁是我儿子,这笔钱都不能据为己有,必须交给镇财政作为社会福利之用。此嘱,刘桂香。”

遗嘱是具有法律效力的,陈雪生和李明生一听,全都呆若木鸡。

法庭按照刘阿婆的遗嘱,将十万元人情钱交给了镇财政。陈雪生没有料到,钱旺在最后一次看望刘阿婆时,刘阿婆对陈雪生的丑恶行为愤恨已极,就立下了遗嘱,暗中给了钱旺。

“点子多”陈雪生绞尽脑汁,处心积虑,到头来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还受到县纪委的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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