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与人生 王小波

我现在已经活到了人生的中途,拿一日来比喻人的一生,现在正是中午。人在童年时从朦胧中醒来.需要一些时间来克服清晨的软弱,然后就要投入工作;在正午时分,他的精力最为充沛,但已隐隐感到疲惫;到了黄昏时节,就要总结一日的工作,准备沉入永恒的休息。按我这种说法,工作是人一生的主题。这个想法不是人人都能同意的。我知道在中国,农村的人把生儿育女看作是一生的主题。把儿女养大,自己就死掉,给他们空出地方来——这是很流行的想法。在城市里则另有一种想法,但不知是不是很流行:它把取得社会地位看作一生的主题。站在北京八宝山的骨灰墙前,可以体会到这种想法。我在那里看到一位已故的大叔墓上写着:副系主任、支部副书记、副教授、某某教研室副主任,等等。假如能把这些“副”字去掉个把,对这位大叔当然更好一些,但这些“副”字最能证明有这样一种想法。顺便说一句,我到美国的公墓里看过,发现他们的墓碑上只写两件事:一是生卒年月。二是某年至某年服兵役;这就是说,他们以为人的一生只有这两件事值得记述:这位上帝的子民曾经来到尘世,以及这位公民曾去为国尽忠,写别的都是多余的,我觉得这种想法比较质朴……恐怕在一份青年刊物上写这些墓前的景物是太过伤感,还是及早回到正题上来罢。 继续阅读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 余华

有一天,我挑着担子从桥上走过,听到他们在说翘鼻子许阿三死掉了,我就把担子放下,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水,我听着他们说翘鼻子许阿三是怎么死掉的,他们说是吃年糕噎死的。吃年糕噎死,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以前听说过有一个人吃花生噎死了。这时候他们向我叫起来:“许阿三……翘鼻子阿三……”

我低着头“嗯”的答应了一声,他们哈哈笑了起来,问我:“你手里拿着什么?”

我看了看手里的毛巾,说:“一毛巾。”

他们笑得哗啦哗啦的,又问我:“你在脸上擦什么?” 继续阅读

话语是一个美丽的陷阱 池莉

我对话语的警觉是在十几年前产生的。那是在我从医的第三年,也就是我医生生涯的最后一年,那个夏天伤寒病大流行。为了追踪传染源,我在整整一个酷热难当的夏天里,与所有的伤寒病人谈话,可是我仍然没有寻找到传染源。有一天我突然醒悟了,我发现找不到传染源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所有病人的主诉都带着强烈的个人色彩。撒谎的人在人群中占的比例并不大,但是人们不用撒谎,他们的话语综合起来就是一个巨大的不真实,在这个不真实的话语疑团中,所有的语锋都指向多重岔路,结果是搜寻者必然误入陷阱。我弃医从文的主要原因当然是更喜欢文学,但是也不排除我对口头语言的厌烦和对书面语言的信赖。 继续阅读

年糕 吴念真

阿旺和我读同一个小学,低我两个年级,所以之前我并不认识他,不过他倒知道我,因为小学时代我是学校升降旗典礼的司仪。

遇见他的时候,我已经十七岁,他十五岁,两个人都已经在台北工作了。

阿旺做事的铁工厂和我住的地方其实就在同一条巷子里,只是没碰过面,直到有一天房东叫铁工来装铁窗,扛着铁架的小助手看看我,忽然笑着说:“你不是那个……升旗典礼开始,全体肃立吗?”

之后只要有空,他就会跑到我租的小房间里,讲讲话或者看我房里为数不多的杂志和书。 继续阅读

沉默 村上春树

我问大泽过去他吵架时打过谁没有。

大泽仿佛看什么刺眼东西似地眯着细长的眼睛注视着我。

“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呢?”他说。

那眼神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平时的他,其中有一种活生生的东西放射着尖刺刺的光。但那也仅限于一瞬之间,他迅速把光收回,恢复了平素温和的表情。  继续阅读

红鬼的眼泪 滨田广介

不知道是哪儿的一座大山,山崖下边有一所房子。

大概是樵夫住的吧。

不,不是的。

那么,一定是狗熊住在里面了。

不,也不是的。

那儿只住着一个红鬼。那个红鬼的体形、相貌都和小人书上画的那种鬼截然不同。但是,他同样瞪着两只大眼睛,头上长着仿佛犄角一样尖尖的东西。 继续阅读

母难月 吴念真

爸爸十六岁那年从嘉义跑到九份附近的矿区工作。十六岁还不能进矿坑,所以他在炼金工厂当小工。

他发现工厂里有一个年长的女工几乎每天以泪洗面,于是善意地问人家出了什么事,那妇人说她儿子在山上工作时中暑死了,十六岁,跟他一样大。 继续阅读

刹那间往事涌在心上 贾行家

对面这女人,一边嚼着,一边掀动两片油乎乎的嘴唇不停地说。他觉得恍惚,是在不该睡的时候睡、从不该醒的地方醒来时的难过,每到这种时候,他会一时想不起自己是谁,或者为了时间被如此度过而惊讶。比如说,他竟然和这女人在同一张床上睡了十五六年,也包括那些夜班在内。此外,还有点儿庆幸,毕竟不用再和她睡在一起了。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吧:穿那种半镂空的黑色紧身低胸上衣,领口和袖口都绣着大花;头发焗成暗红色,有谁能看出来她本来想要什么色么;把过去文的“半永久”眉形也洗掉了,用粗笔重新画过,她一边说,腮帮子和脖子上的肉就跟着颤动,那两道黑粗线还是死的。他看得出,为了见他,她是打扮过的。这一打扮,她年轻时的冤魂仿佛飘荡在附近什么地方,那时的她,虽说也不是多好看,但清清净净,像个正经的早上。他撇过头,去看窗子,夜色落了下来,窗户上映的都是饭馆里的黄色灯光,她的侧影,还有桌上的酒菜。他俩要了盘拌凉菜,酸菜馅饺子和酱焖的“牛尾巴”鱼,他点过啤酒之后,又要了盐炒的花生米。 继续阅读